那些年，學生教我的事
文／劉楚筠
璞真英語負責人
公立國中小雙語課程共備講師
曾有畢業的學生問我：「老師，你當初怎麼知道你適不適合當老師？」我當下愣住了。我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我只知道我喜歡孩子澄澈純淨的眼神，喜歡陪著他們成長，看他們因為我的教學或活動設計而眼神發亮！一直到現在，我仍然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適合」當老師，但我熱愛當老師是千真萬確的。回顧當老師的歲月中，學生啟發我的、鼓勵我的，真是遠勝於我所付出的。
兒童美語教師這個職業面對的，因為常常是「英文程度遠不及老師」的「孩子」，加上是科任性質，所以如果學生人數一多，老師往往就會有教學績效的壓力，也因此容易失去看到孩子的「心」的機會。當我還是新手教師的時候，也曾犯過這樣的錯，但當時的我選擇將這段往事非常詳細的記錄在自己的教學省思札記上，提醒自己面對孩子時，要永保謙虛，用心觀察與傾聽。以下是我當年的札記。
對孩子的「刻板印象」
教這位四年級的學生 M 近一年，老實說，我一直不太喜歡她。她有濃密又長的睫毛、圓圓大大的眼睛、白皙的皮膚、燙捲的髮尾，總是梳成兩邊綁著辮子，再配上及眉的瀏海，活脫脫就是個漂亮的洋娃娃。
這樣的女孩子，英文成績又好，我卻不喜歡她，因為覺得她很驕傲又很沒禮貌，一定是被家裡慣壞了。上學期我本應該指導她代表班上去參加看圖說故事比賽，但是她總一副吊兒郎當、蠻不在乎的樣子，還說她課後上的某連鎖知名美語班的老師會訓練她。當我知道她媽媽還得花一小時 1,000 元請美語班老師幫她寫稿並額外訓練她時，心中更是惱火。
這學期，學校派她出去參加一個校外演講比賽，並派我去訓練她。我實在是不太想跟她打交道，她也跟我說美語班的老師幫她寫了稿，她正在背。我想，她的美語班老師應該像上學期一樣，會把稿子連動作都教得好好的吧。反正她也不需要我，所以一直到比賽前不到兩週，我才跟她約時間。這才發現她選的題目很硬 (How to Protect Our Earth)，老師的稿子自然也寫得很硬，她很難背起來，而且 th 的音發得不好，而內容卻有一大堆這些字。至於動作，她這次好像沒有另外花錢請老師指導，所以要靠自己想。於是我當天就幫她改了稿，讓她以樹木為第一人稱，訴說自己的命運。
了解孩子真正的想法
過了幾天，我問她稿子背得怎樣，她說媽媽很生氣，因為覺得她背了兩星期，卻又突然改稿。她一樣是邊跟我說話，邊走來走去。那天，我們一起想動作，我發現她的悟性很高，跟她說的表情、語調、動作，她都能很快抓到重點。雖然我跟她講話時，她還是一下畫黑板，一下動我的東西，一副沒大沒小的樣子。
又過了幾天，跟她越來越熟後，我發現其實每次真的要她演講時，她都是很認真的投入練習。我也才知道，她在班上英文成績很好，但是在美語班裡卻是倒數第三名，遠不及其他同學。到了比賽前一天，我才知道，她美語班的老師很兇，指導她的方式跟我指導的方式不同，所以她在我面前用我要的方式講給我聽，去美語班練習的時候就用美語班老師的方式講。而比賽當天，因為美語班老師的兒子也要去比賽，所以老師也會到場，如果到時候看到她不是按照所教的那一套表演，一定會罵她。
就在比賽的前一天，我請她用美語班老師教的那一套演講給我看。這孩子居然可以用兩種截然不同的風格，把同一篇稿子表達得很好。我看了以後沈默了兩分鐘，陷入思考。她轉過身又開始畫黑板，然後說：「我知道你現在在想什麼。你在想應該要我用哪一種方式演講。」
我問她：「你自己喜歡哪一種呢？」其實演講比賽本來就很主觀，我想知道她自己覺得哪一種比較適合她。結果她說：「我不知道。都可以。」我說：「不可能吧？你一定有比較喜歡的方式啊！」這孩子幽幽地說：「我不知道自己喜歡什麼。」我似乎從她的眼神看到一絲落寞。她是個聰明的孩子，但是卻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無法決定任何事。
比賽結束後的體會
比賽結果揭曉，她不但沒有得獎，還安慰另一名參賽小朋友說：「沒關係啦！你看第一名的那個小朋友，他以後就不能再參加這個比賽啦！」（這的確是比賽規定）看著得獎的小朋友上台領獎，我想坐在台下的她一定很難受。得獎的小朋友裡面，只有兩個是生面孔，其他四個得名者都是我去年就看過的老手。而露出微笑的，只有那兩個生面孔，其他四名卻是一點快樂的表情也沒有。我突然很氣這種比賽！這種型態的英語演講比賽現在非常多，同一個地域，就總是這十幾個人互相廝殺，我在這個比賽贏你，你在另一個比賽贏我，花很多時間雕琢表情、動作，把一個個純真的孩子訓練得像做作的小大人似的，意義到底在哪裡？最後，這些優秀的孩子們得了獎，卻沒有開心的樣子？大概是覺得沒得到第一名就不算得獎吧。而坐在台下沒得名次的「失敗者」，只覺得自己很差，忘了自己在校內可是很優秀才會被學校推派出來參加比賽呢！
當天比賽結束後，她看到窗外下起雨，趕快跑來跟我說：「Teacher Tina，怎麼辦？ Teacher Tina 沒有帶雨傘耶！」這時我看到了她細心體貼的一面。回學校之前，我們去麥當勞吃午餐，當作慰勞小朋友的辛苦。席間，本來沒說話的她，突然冒出一句：「老師，為什麼做好事的時候，都沒有人會發現，可是做錯事就會被罵呢？」
我聽了心好酸。這是一個被爸媽賦予高度期待的孩子。這是一個很多事只想默默承受，不肯（不懂？或是不被鼓勵？）說出來的孩子。但是，儘管她再好強、再會故作輕鬆，她跟我們所有人都一樣，是渴望獲得肯定的。我不知道她的父母知不知道她的這一面。但是，經過這次的事件，我因為終於瞭解她，而變得很喜歡她。她依然沒大沒小，也許欠缺一些人際交往的技巧，但她真的是個懂事、體貼的好孩子。
三年後，這孩子畢業了。她上國中後，有一天我看到這篇札記，決定將它印出來，然後交給她當時還在學校的妹妹，請她轉交給姊姊。我希望她知道，在當年，就有人懂她，也看得到她的壓力與體貼。
某日我們在路上偶遇，她驚訝又興奮的喚我一聲：「Teacher Tina ！」稚氣的臉蛋已經有了一絲剛毅的線條，而我永遠會記得這個學生教我的事。
註：我很建議老師擁有一本綜合性的教學省思札記。它的內容不必長，只要記錄日期、學生群屬性，在有效果的活動後面畫個笑臉、沒有效果的活動後面畫個哭臉，以及寫下其他感動的事即可。我參加過很多研習，寫過很多研習筆記，但到頭來，我發現讓我最受用的，其實是自己的那本教學省思札記！技巧、活動會越臻純熟，笑臉、哭臉的印記在三、五年後會內化成直覺，運用自如。但唯獨筆記上每個感動你的故事是不會重複的！那就是老師改變學生生命歷程的勳章，也是身為教師的你，頒給你自己的，獨一無二、貨真價實的成就肯定！
